保吉的筆記~芥川龍之介 (( 日本書物旅行 ))

保吉的筆記 1923年5月   著 : 芥川龍之介    譯 : mugawang (甲賀稻香)


堀川保吉是東京人，年紀大約25歲到27歲，任職於某地方的海軍學校已有兩年！以下數篇的小品乃是記錄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以保吉的筆記為題的文章，寫的就是在這小小筆記本內所記載的兩三事，沒有別的！


汪！

某個冬天的一個黃昏，保吉在一家有點髒髒的餐館的二樓，嚼著奶油味很重的烤麵包。保吉坐的這張桌子前面的白色粉牆，已經有點龜裂，牆上還貼著一張細長的紙條，紙條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供應HOT(溫)的三明治。」( 保吉的一個同事把它讀成「烘~暖的三明治」，並且很認真地認為不可思議。)

保吉坐的地方往左邊看就是通往樓下的樓梯，往右邊看過去則直接看到窗戶。保吉一邊咬著烤麵包，一邊時不時恍神地望著窗子外面，窗外的馬路對面，有一家白鐵皮屋頂的舊衣鋪，店堂裡吊掛著一些藍色工作服和一些土黃色的外套。

當天晚上的6點半開始，學校裡有英語研習課程，保吉不能不參加，也因為他不住在這個城鎮上，所以從放學後到6點半為止，即使心裡不太喜歡這個餐館，也只能待在這裡。這確如土岐哀果的『如果搞錯，那就敬請包涵了』這首歌詞裡所寫的—「遠道而來此地，又不能不吃這如糞般味道的牛排，妻啊~妳可知曉，妻啊~我的愛妻。」保吉每次來到這裡，必定要想起這首詩來。雖然他也還沒有娶到可以如此思慕的妻子。保吉眺望著舊衣鋪，嚼著奶油臭味的烤麵包，他一看到烘(暖)的三明治」這字條，嘴上不禁要念起「妻啊~妳可知曉，妻啊~我的愛妻」的詩句來。

這時，保吉注意到，有兩個年輕的海軍武官在自己身後的一張桌子上喝著啤酒。保吉 認得其中的一個武官，他是保吉所在學校的財務官，不過，保吉平時和武官沒什麼交往，所以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不，不只是名字，甚至連他的軍銜是少尉還是中尉 都不知道，保吉所知的就是每月去領薪水時，錢總是經過這位財務官之手才能領到的，而另一個人則完全是毫無交集了。保吉看到他倆每次要添啤酒時，口中總是無禮 的叫喊：「喔伊！」「喂！」，即使是這樣，女招待依然沒有半點不耐煩的表情，兩手捧著杯盤在樓梯間跑上走下，忙的不亦樂乎，也就因為這樣，保吉要點杯紅茶也不是那麼容易就送過來。此種現像，又何止這一家才有呢？在這個城鎮上，無論你到哪一家咖啡館，哪一家餐館，都是這個樣子。

財務官兩人邊喝著啤酒邊大聲喧嘩地談論著什麼，當然，保吉並不想偷聽他們的談話，但是，忽然間，有一句話引起了保吉的好奇。「叫一聲 汪！」保吉是個很不喜歡狗的人，他只要一想到不喜歡狗的文學家當中，可以舉出歌德和史特林堡的名字，就感到很愉快。所以當他聽到這種聲音時，馬上沉下臉暗思..這種地方通常會有人在此豢養那種大型的西洋犬來。同時，保吉還感覺到，好似正有一隻大狗在自己身後轉來轉去。

保吉悄悄地往後看了一下，卻連個狗影子都不見一個。只見那個財務官邊看著窗外邊嘻笑著。保吉猜測，狗多半是在外面窗下吧，但又總感到氣氛有些怪。這時，財務官又一次開口了：「叫一聲汪。喂，叫一聲汪！」保吉稍稍扭轉過身子朝對面窗下 望去。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吊在屋簷下兼做什麼正宗老牌廣告的門燈，此時，燈還未亮著。接著出現的是捲起來的擋日光的簾子。再接下來，是曬在啤酒桶做的防火 災用的積雨桶上而忘記收了的木屐罩。然後出現的是馬路上的積著水的水坑，看到最後，不管是什麼，哪兒也看不見狗的影子。代之而出現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流浪漢，這流浪漢站在那裡望著二樓的窗口，一副飢寒交迫的樣子。

「叫一聲汪。不叫一聲汪來聽嗎！！」財務官又這樣喊了起來。言語之中，似乎具有一種駕馭這流浪漢的力量。而流浪漢的眼神幾乎是得了夢遊症似的，吊著眼睛朝上面瞧著，也向窗下靠近了一兩步，保吉此時才總算弄清楚了這個心眼壞的財務官的惡作劇。惡作劇？——也許不是什麼惡作劇，要不是惡作劇那便是實驗，是一場關於人的實驗！究竟要到什麼程度，一個人才會為了口腹之饑而犧牲自己的尊嚴呢？如果依保吉的想法，其實這個問題不必像現在這樣來實驗一番。

以掃為了烤肉放棄了長子的特權(舊約聖書創世紀寫的以掃是為了一碗紅豆湯)，我保吉則為了麵包當了教師，只要看看這些事實就足矣。然而，對實驗心理學家來說，光憑這麼一些事證，無論如何應該無法滿足他們的研究心理。這就如今天教學生們的那句拉丁文：「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日文叫做「 蓼食う虫も好き好きだ」也就是各人喜好不同！凡事見仁見智！如果他想實驗一下的話，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保吉就這樣一面想著一面望著窗下的流浪漢。

財務官稍稍沉默了一會。於是流浪漢心神不寧起來，他環視了一下馬路的前後左右。看來，乞食的流浪漢一定這樣認為…即使學狗叫沒有什麼特別的難，但周圍人們的眼光還是很可怕的吧。正當這流浪漢眼神還在游移時，財務官已把紅通的臉伸出窗外，這一次，他手裡還揮舞著什麼東西。

「叫一聲汪。叫一聲汪的話，我就給你這個。」一剎那間，乞食流浪漢的臉上燃起了強烈 的求食慾。保吉對流浪漢這種人有時會產生一種浪漫主義的興趣。不過，憐憫、同情之類的感情卻是一次也沒有發生過。要是有人說他自己有過這種感受的話，這個 人準是傻瓜，或者是胡扯。然而在今天，保吉看到這個流浪漢仰著頭，炯炯有神的雙眼，委實感到有點悸慟，這裡所謂「有點」， 當然是不折不扣的「有點」而已。與其說保吉是憐憫之情由然而生，倒還不如說這是因為保吉很欣賞流浪漢那種林布蘭式的風格。

　「不叫嗎？喂，叫一聲汪呀 ~」
　　流浪漢皺緊雙眉　「汪！」
　　聲音實在太微弱 「再大點聲。」
　「汪！汪！」　流浪漢到底吠了兩聲。

吠聲都還沒消失，只見一顆柳丁向窗外落了下去。——這之後，不用說大家也一定知道了。乞食流浪漢當然是向柳丁飛撲過去，財務官呢？當然是哈哈大笑囉。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到了發薪水的日子了，保吉來到主記部辦公室去領月俸。就是那個財 務官，一副很忙的樣子，一會兒打開那邊的帳本，一會兒攤開這邊的文件。他一見保吉進來，只說了一句：「領薪水喔？」保吉也只回答了一句：「是的。」，財務 官大概是因為太忙的緣故吧，總是不把月薪遞過來。不僅如此，身著軍裝的財務官連抬頭看一眼保吉都沒有，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撥著算盤。

不知過了多久，保吉等了又等了之後，用央求的口氣說：「財務官~~」此時財務官終於慢慢地抬起頭來往上瞧，嘴唇上分明要快說出「馬上就好」的話來。然而保吉搶在財務官抬頭看到他自己的眼睛之前，把預先準備好的話從容地補上：「財務官！要不要叫一聲汪？嗯？  財務官~~」保吉自信，說這話時，他的聲音之優美柔和，比天使之音還要好聽！




註一
芥川龍之介自身眾多創作當中，以保吉這名字出現的文章並不少，在芥川文學研究者當中把它稱為保吉もの、保吉系列！


註二
本版介紹的保吉的筆記在原作當中，只是最前面的一篇而已！後面還有數篇。並且，原作有經過改版，之後的版本就沒有前兩列關於保吉是哪裡人以及在海軍學校上班的介紹！




歡迎各位點擊閱讀 → 甲賀 稻香 夢之記
這是格主創作小說，有關於保吉的後續發展喔。



mugawang   翻譯於    2011/12/12